人间白眼曾经惯——金世遗

人间白眼曾经惯——金世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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刚写完“情到悟时已惘然——金世遗”,不知道为什么,对这个人物仍有强烈的言说欲望,也许就象《梁羽生评传》中说的那样,金世遗是“最能引起读者心灵震颤的角色。”不喜欢梁羽生的读者或许不以为然,但我确实深深的感到了心灵的震颤,而在前一部《冰川天女传》中所觉得的震动,要较金世遗的正传《云海玉弓缘》更甚更重。
金世遗在《冰川天女传》中不是主角,却要较主角唐经天更加出彩,也许是我先读了《云海玉弓缘》之故,甚至觉得名门正派的唐经天自大讨厌,看到金世遗一出场就与他作对,心里竟觉得很痛快(没先看《云海玉弓缘》的人可能就不是这么想的了。)但金世遗的邪气固然是愈前愈甚,而他命运的孤苦悲凉,也是《冰川天女传》要远甚于《云海玉弓缘》的。
《冰川天女传》中的金世遗,一出场就假扮成一个麻风病人模样,让人可怕可憎的同时,又处处找武林中成名人物的麻烦,越是厉害人物他越要上门折辱,一出道就给自己闯下了一个“毒手疯丐”的名声。书中男主角唐经天骂他“丧心病狂”,女主角冰川天女骂他“凶残成性”,这八个字虽嫌过重,但“无赖”二字,那时的金世遗却是很当得起的。依照梁羽生平素的写法,这等和正面人物作对的反角,应该是多行不义必自毙,结局大快人心——岂知不然。
先看梁羽生写的金世遗的身世,童年时就父母双亡,流落行丐,在乞丐群中染上了一种皮肤病,竟被人误当作是身患麻风,非但饱受凌辱,更还要将他火烧活埋(古代人不懂得隔离知识,对烈性传染病的恐惧使他们自然而然采取了残酷的自保方式)。幸好在身陷绝境之时,他的师父,同样曾因麻风病而为世人抛弃的毒龙尊者救下了他,替他治好了病,又传授他绝世武功。师父替他取了“金世遗”这个名字,其实就是“今世遗”,今生今世,都要被世人遗弃——看了这段故事,即使之前对金世遗大为不满的读者,想必也会觉得深深同情而改观,更加能够深刻的了解他的愤世嫉俗,他的乖僻不近常理,以及他为什么有着那般强烈的“求认同”意识了。
若在他人的笔下,这样身世的少年,必然心中充满了对世人的刻骨仇恨,行事不择手段,可梁羽生虽写得金世遗乖张偏激,却始终未曾冲破那道善恶的底线,除了一些略嫌过分的恶作剧外,并未让他做什么大奸大恶之事(这也是梁羽生的道德底线)。但书中却给金世遗设了一道难关:他这一门的武功属于“邪道”,练到高深时必要走火入魔而死,他的师父即是死于走火入魔,他离最后的期限也不远了,也就是说,在书中他的生命只剩下短短十来天了。读者不妨先扪心自问:若然我的生命还剩十几天,我当如何?
在金庸的书中,故意让主人公的生命屈指可数的情节也有几处,因为这时最能画出人物的个性。杨过会拉着小龙女的手,要和心爱的姑姑“安安静静的过这十几天”;张无忌会找一个深山密林,悄悄死去,“免得师叔师伯们为我难过。”;令狐冲则会痛饮大醉,不顾喝酒是否更加削减自己已然短促的寿命,“人生在世,讲究自在,若连酒都不能喝……活着还有什么味道?”各自的心声代表各自的性情,那么当此之时,金世遗又是怎么做的呢?
首先,他不是更加变本加厉的去报复世人,反而对曾经憎恨过他的人都故意加以帮助,虽然其想法颇为怪异:“你们越是恨我骂我,我越要让你们受我的好处,让你们心中惭愧。”虽仍有着孩子般赌气的念头,却不能不说实在是善良的“恶念”啊。
其次,他不甘心平平淡淡的死去,发誓要在临死前干一件惊世骇俗的事,就是攀登世界第一高峰——珠穆朗玛峰。要知道喜马拉雅山上已经是冰天雪地,这是拿自己有限的生命去赌赛呵。虽然书中金世遗只到了珠峰脚下就不支晕倒了,但这一股悍然的勇气,却即是在武侠小说中也是罕见的。
书中还安排了他能获救的唯一条件,就是得到名门正派的人内功救助。书里正派侠士们自是毫不愧于这个“侠”字,就连与他曾有过节的唐经天,虽一面不乐意,一面也自愿冲寒冒雪去救这个“我所不欢喜的人”。唐经天之父,天山派掌门人唐晓澜,更是亲上喜马拉雅山,出手救援这个俗不相识的少年。奇怪是金世遗反倒一再逃避,宁死不愿受人恩惠,就是在他生命只剩下七天的时候,眼见寻找自己的唐晓澜与自己擦肩错过,“他明知只要一出声叫唤,立即能将自己从死亡线上拉转,他却忍住了,眼睁睁看着唐晓澜身影消失,也是不作一声。”这是一种奇特的矛盾的心理,他渴望有人关怀,渴望得人认同,可当人世间的温暖要加诸于身之时,他却又不由自主的退缩了,并不光光是“傲气”这么简单。
在《冰川天女传》中金世遗还没遇上谷之华与厉胜男,却有另一个少女,唐经天的表妹李沁梅,一个天真单纯的少女,以单纯的心恋慕着他,为他甚至不惜干冒生命危险追到珠穆朗玛峰下来,他也是一样急急逃开,“有如神话里的巨人逃避自己的影子一般”。李沁梅并不是他的影子,只是他不敢接受别人的爱意,用作者的话来说,“是一种极度自卑又极度自尊的错综复杂的心理。”
最终,虽然不愿,唐晓澜仍在他濒临死亡的关头救活了他,他所不愿意接受的别人的恩惠,所逃避的人世的温暖,毕竟还是加诸于身了,也终于打开了他不肯启开的心扉。随着唐晓澜的内力传入他的体内,他那孤傲倔强而又野马不羁的“我”也为正派的“我”所部分取代了(这也是暗示他在续集里一心求正的缘故罢?)。只是他仍不语,连唐晓澜也不禁暗暗奇怪:“这人好生奇怪,救活了他,连一个谢字也不说。”当唐晓澜夫妇再从珠峰下来,当李沁梅赶到之际,金世遗却已经“终于舍弃了他渴盼的人世温暖,又在这冰雪的世界里悄悄的独自走了。”并留下一首诗:“不是平生惯负恩,珠峰遥望自沉吟。此身只合江湖老,愧对嫦娥一片心。”出乎情理之外,却又在情理之中。每每读至此处,我都禁不住心头颤栗不已。
“人间白眼曾经惯,留得浮生又若何?”这是金世遗上珠峰前的留诗,也是他最真切的心声流露,读《冰川天女传》中的金世遗,常常让我联想到雪地中一头孤独的受了伤的狼,有一种满心酸楚的感觉。他游戏风尘,也落魄风尘,《冰川天女传》里从头至尾唱着的《流浪者之歌》,似乎正是为他唱的:“你可曾见过冰川融化?你可曾见过荒漠开花?那流浪的旅人啊,他也永远不会停下!”心头始终有着挥之不去的孤儿情结,虽一心盼求内心安宁却又摆脱不了天生的野性,金世遗也正如跋涉风沙不能驻马的流浪旅人一样,注定了流浪于江湖,终老于江湖。更痛苦的是,这种“只合江湖老”的命运,是他能隐约料知却无力把握的,就象他在《云海玉弓缘》里,欲待把握,却也终于把握不了自己情感的方向一般。